《秋園》:一個女性的故事
文、圖/廖博思
廣州的天也變冷了,穿著稍稍單薄時,冷風吹過,會從骨縫里帶出一絲戰栗。
這讓我想起也曾給我帶來“骨縫戰栗”的一本書——《秋園》。
最初看到《秋園》是因為在朋友圈看到的節選:
下了幾天的雨,洛陽市安良街的屋檐下滿是積水。一個五歲的小女孩光著腳丫,褲管卷得老高,轉著圈踩水玩。水花四處飛濺,女孩一門心思戲水,母親走近了,她還全然不知。 婦人火冒三丈:“你男不男女不女,打起個赤腳玩水,回去非得給你包腳去!”邊罵邊拽過女孩的胳膊帶回家去。
這是一九一九年,女孩名叫秋園。
這個開頭真的很讓我歡喜,可惜當時并沒有找到這本書的電子書版本,久違的,我買入了一本實體書。
其實《秋園》的故事結構很簡單,就是一個名叫秋園的女性的一生。作者是秋園的女兒,亦即書中的之驊,今年也已經八十多歲了。老太太有著敏捷的記憶力,從洛陽的藥鋪、游園沉船,到南京的新婚燕爾、國難奔逃,及至煙波江上進退兩難的愁苦,這些從母親處聽來的故事,她不緊不慢地鋪陳開來,在你以為足夠驚心動魄之際,卻原來只是一場更大動蕩的開端。
而讀《秋園》讓我最深的體會就是:從沒有想過,我和一個生于1914年的女性能產生那么深的共鳴。
秋園是洛陽沒落中藥鋪家的女兒,帶著一雙裹了一半無法走路的小腳、早早嫁給一面之緣的國民黨小軍官。而這個敦厚善良卻迂腐無能的丈夫,成了她前半生的劫難。她的前半生,沒有自己,沒有選擇,全都用來給丈夫幼稚的田園牧歌式幻想填補現實的窟窿。她在赤貧中勉力維持五個孩子的溫飽,逃荒要飯已經不算什么,她一度面對的唯一出路是把親生骨肉送人撫養、以免餓死。
如果說饑餓和貧窮只是對肉體的試煉,那么生活也沒放過秋園的靈魂。作為母親,秋園自小教育孩子要好好讀書、要上大學,可卻也是她,被貧窮和饑餓逼得央求大女兒放棄求學,因為光靠她那雙裹過的小腳無法下田干活、更無法養活兩個牙牙學語的小兒子。她的心和靈魂都渴求看到女兒遠走高飛、讀書上進,她知道那是女兒唯一的出路,但如果這么選了,結果便是剩下一家人凍斃于寒屋、餓死于荒田。這可能是天下最殘酷的試煉之一,不僅砸碎母親的肉體,還按下你靈魂高貴的頭,教你的女兒也永世不得翻身——這實在是太無情的一個命題了,我捫心自問,如果我是之驊,我會怎么看待我的母親呢?我會恨她嗎?我不知道。
秋園的際遇讓讀書的我數度掩卷流淚,閱讀的過程中我無數次懷抱著一絲高高在上的悲憫祈求:該苦盡甘來了吧?該給這個可憐的女性一點甜了吧?可命運卻致力于嘲弄秋園,給她一個高開低走的人生。命運給了她富庶的童年,夫子廟買花來養的短暫的美好蜜月,卻在之后的80年里把她一次次推進絕望和黑暗。作為少女的秋園,見過生活的嬌俏可愛,作為妻子和母親的秋園,始終像西西弗斯一樣,絕望地對抗著死亡——政治運動中的暴力死亡威脅、大躍進后饑荒的死亡威脅,她逃難到他鄉再嫁、只為兒子不餓死,卻還是逃不掉兒子的溺水之死和再嫁丈夫的病死。她努力了一輩子,自我剝削了一輩子,只為了生活能好那么一點點。到頭來,卻還是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
秋園活了89歲。去世前那幾年,她常說的話是“不是日子不好過,是不耐煩活了”——我突然想到,也許這便是人生的真味了,是《活著》里福根牽著牛沒說出口的一句話,是《我彌留之際》里回蕩著的幽魂——說到底,不是不耐煩活,是不耐煩現實的苦,命運對老實人一次次像劊子手般殘忍地傷害。這也正是文學或歷史存在的本來意義——不在于傳遞真理或意義,而是傳遞慰藉。
很多人說,《秋園》反映的是時代對女性的壓迫,而在我看來,這本稍有加工的回憶小說反映出的更多是時代在普通人身上碾過去的痕跡,四老倌的鹽、兵桃的螞蟥、小泉的布料、滿娭毑和二菊、張跛子的黃草紙、人王的雜耍、王成恩的農藥——在那些戰爭、饑荒、動蕩、互相舉報的年代,無人能幸免的災難,在和平年代的今日,我們就能逃離了嗎?秋園生在1914年,之驊生于1937年,而我出生在1993年,截然不同的年代從我們身上各自碾過去,那身骨肉碎裂的時候,發出的是同樣的聲響。
秋園晚年,兒子在她床底下發現兩顆竹筍。生命力頑強,要從山上地底下鉆進房里,不知需要花多少力氣,從來沒有見過陽光,我覺得那個竹筍仿佛就是秋園本人,明知終究會落得的下場,還是要那么努力地去生長。
吾輩當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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