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三十六陂煙水》
文、圖/廖博思
春天了。
廣州的春天并不太美好,反復的天氣,永遠干不透的衣服,呼吸間一股悶悶的霉味……我是這么厭煩廣州的春天,但當我在異地他鄉,看著滿園春色的時候,我又如此想念它——這種情緒是復雜的,它是外國人口中的“思鄉病”,homesick,是韋應物“故園眇何處”的感觸,也是游子遠走的驚鴻一瞥……
《三十六陂煙水》里記錄的,就是這樣一種幽微的心事。
這是一本寫滿了鄉愁與他鄉見聞的華僑手稿,書名出自王安石《題西太一宮壁》。共分三輯,第一輯“落日樓頭”,抒寫海外人生;第二輯“白頭想見江南”,描摹故國所憶所見所感;第三輯“坐看云起時”,包括讀書筆記和議論性文章。作者劉荒田是美籍華人,他生長于僑鄉臺山,又在海外生活多年,因此,他的文章中總是透露著一股散不去的
“鄉愁”。
自臺灣詩人余光中的詩《鄉愁》在華人中流傳,“鄉愁”便成了華人表達對故土情感的詞。余光中把鄉愁比作郵票、船票、墳墓、海峽,他在這一頭,母親、新娘和大陸在那一頭。而對于海外游子來講,鄉愁是他鄉與故土相似的曙色,童年關于“壽星公”煉乳和雞蛋的回憶,姐姐結婚時塞在書包里的喜餅……雙腳站在他國土地上,聽著孩子們稚嫩的歌聲,思緒如無根浮萍般漂蕩——他們在太平洋的這一頭,祖國在太平洋的那一頭。
根,屬于華人共同的執念。
以前讀華僑史,恢弘的敘事中總能看出一種華人對故土的執念,體現在對家鄉的建設上,體現在金山軌道的血汗上,體現在戰爭時一串串悲壯的數字上——很宏大,但也很縹緲,總感覺看見了,又似乎沒看懂;讀《三十六陂煙水》,能看到的是個體更具象的執著,對故土的懷念抑或是對童年的追憶,對異國新奇趣事的見聞抑或是嘗試融入當地文化的窘迫。
通過閱讀本書,不難看見記憶中海外華僑的“鄉愁”內容正在改變。新一代的海外華僑,他們往往有高學歷,躋身中產階層,有能力到中國出差或度假,同時高新科技的誕生讓世界變得越來越小,回國對他們來說變得容易,親朋好友的聯絡只需要打個電話,物理距離對他們來說似乎不再是一個問題——換個角度說,他們對于故土的“鄉愁”已經不再依托于物質層面了。
但是“鄉愁”仍在。
又如本書作者劉荒田,去國三十六寒暑后,依然感覺自己只是一個“暫住者”,他“投入本地的事務,維護環境,參加各種聽證會和投票”,努力讓自己像一個舊金山人,或者說做一個舊金山人,只是為了“向因為我們不投票不參加各種公民行動而對我們掉以輕心的政客們證明,我們是這里的主人”。他拿著美國護照,但在精神和文化上,仍把自己視為客人,而當他回到闊別的家鄉,聽著陌生的鄉音與他分享故土的點滴,他又覺得惆悵,“我點頭贊好,也暗里懷著遺憾,為了我的記憶和榕樹沒有牽連;入秋以后依然油綠的葉子,在風里的訴說我難以明白”。
新一代華僑的鄉愁,似乎總是有一種苦澀。這種苦澀源于一種精神上的不倫不類:自己既不是外國人,又不是中國人。他們有著華人特有的對“根”的執著,又熱衷于將自己融入所歸化的“第二故鄉”的文化。“我們作為兩邊的邊緣人,長久經受精神的拉鋸,一頭是現實、兒女、物質;另一頭是根,帶乳香的記憶,一輩子擁抱的漢字、故人、家山”。
說到底,“鄉愁”這個問題好像是沒有答案,或者沒有結果的。遠離故土,出走他國的海外華人走的是一條“不歸路”,融入他國主流社會的目標,可能要由他們的下一代、二代甚至更后輩的才能完成,而即使這樣一代代完成了思想上的“歸化”,華人血緣中帶著的對“根”的執著又會驅動著他們回到故土溯源——如此,便完成了“落葉歸根”的閉環。
鄉愁啊,太深沉,太苦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