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廖博思
“我是虛構之物。我不講人物,因為我根本不是人。我有過許多名字,它們一一離我而去,足以湊成我的另一條尾巴?!?/span>
這是《潮汐圖》的開篇第一句。
沒錯,《潮汐圖》的主角不是人,而是一只虛構的雌性巨蛙,故事從它在珠江邊被捕獲開始,之后,巨蛙一路輾轉,經過廣州、澳門,最終到達歐陸帝國中心。這只巨蛙能說多種語言,有著類人的心智和情感。它被疍家巫族視為祈雨靈蟾,后被西洋冒險家H誘捕,在不同的人手中流轉,曾被富商圈養、在萬國博覽會展覽等,見證了19世紀華洋雜處背景下的種種世間百態、人性善惡以及歷史變遷。事實上,小說角色張嘴和讀者聊天,打破第四面墻,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技術,但是《潮汐圖》的巨蛙主角奇就奇在,它不僅時不時通過駁雜的語言跟讀者描述自己的感受,又時不時提醒讀者自己“虛構之物”的身份,而書中的其他角色又描寫得十分詳實、落地,讓人不斷在真實和虛構之中恍惚,真假之間,更覺得這只巨蛙身份的格格不入。
是的,“格格不入”正是這只雌性巨蛙在整本小說里帶給我最大的感受。它在珠江邊出生,被疍民發現,水哥叫它“大頭怪胎”,契家姐叫它“蛙仔”,巫女叫它“靈蟾大仙”之后,巨蛙被蘇格蘭博物學者H誘捕后,被帶到了澳門,它被賦予了更為“學術”的稱呼,一個拉丁學名:“polypedates giganteus”,與此同時,賦予它學術名稱的H在向他人介紹的時候又叫它“丑八怪”,再之后,巨蛙一路輾轉,被運往歐陸帝國,先被取名 “巨蛙太極” 關進帝國動物園,在帝國動物園中,巨蛙看到了眾多異域動物被囚禁的悲慘遭遇,這些引發了它的思考,在此后,它又成為了“灣鎮巨蛙”,與一名博物學教授、一只雪達犬度過余生。
可以看到,在巨蛙漫長的一生是苦澀的,它出生在珠江邊的蘆竹林中,人類肆無忌憚地闖入她的生活,為她打上各種各樣的標簽,人類對它好奇,對它畏懼,對它憎惡,以它換取利益,給它貼上很多“人類的”標簽,而她也在不斷地學習融入中,擁有了不屬于蛙的“大憂郁”,最終在一名老教授的浴盆中,她結束了自己的一生,死后,尸體被制成標本封鎖在冰中又離奇消失,從此成為一個傳說,巨蛙的虛構屬性被再次強調——閱畢這本書時,正好看到大洋彼岸的那條網紅“間諜鯨”Hvaldimir離開了世界,這條鯨魚于2019年被人類發現,由于其與野生鯨魚格格不入的生活習性,人們猜測它是一條受過某國軍方訓練的間諜鯨魚,出于過往的訓練,Hvaldimir親近人類,但人類為了培養其“野生動物性”,又刻意避開它。鯨魚是群居動物,但當地的鯨群卻不能接納它,最終,它在年輕的15歲孤獨地與世界告別……巨蛙的一生,真的是虛構嗎?未必。
巨蛙的身份是不斷被定義的,她對世界的認知也是不斷被刷新的,而正因為她是一只蛙,對世界的思考似乎又與人不同。在馮喜的口中,生在亞熱帶的巨蛙第一次知道什么是“冰”,坐在籠子里,巨蛙來到了澳門,她思考上帝與人的關系,在不停的戰火中,她被不斷轉手變賣,她笑帝國人“帝國人對待人,倒更像對待貨,……帝國人把人捆起來像捆木料,推入底艙塞滿。帝國人讓園丁精心服侍一花一木,免得它們在海上染病、死掉;……可是,在帝國人眼里,人倒是不必呼吸、不必動換、不必見光的貨哩。帝國人怪不怪?”,及至有一天,看著“獄友”丹頂鶴的發狂,巨蛙竟然在心底為侵略者道出懺悔:“我是否有罪,假如此刻我被他人的大雪感動、在異域新知中嘗出歡愉,我是否有罪假如我以囚徒之身嘗過并承認這確是人間歡愉之一種?”書中巨蛙在思考,而書外我也在疑惑,巨蛙到此是否還是巨蛙?抑或已經是一個不再虛構的“人”呢?巨蛙從蘆竹林中走向世界,一路上,敘述中含有的白話土話含量逐漸減少,到帝國動物園已經是十分“體面”的官話了,從另一個角度來看,何嘗不是一種馴化呢?
《潮汐圖》故事精巧,結構也十分巧妙?!冻毕珗D》分三章,每章八個小節,不是每個小節都有巨蛙的身影,但巨蛙作為線索,總在細微處出現。如“海皮自然史”是講海皮的景觀、住客、語言、奇遇,“阿布-阿拔斯”是講人與象的跋涉與盟約,“赤膊阿炮穩坐船頭”是講阿炮芫女的故事和一只金雞的死。不見蛙處,漪漪潮汐。水波里有珠江的舊夢,亦有動物的傳說。無論是象還是金雞,都與書的另一處情節呼應,構成兩種命運的前提或對照。是一個機關,被布置成一種偶遇。讀者閱讀時,往往又能從中窺探聯想到實際的歷史——我們在看巨蛙,抑或我們也是巨蛙?當我們跳出往日的敘事角度,以另一個角度去看這段悲壯的歷史,又會有什么新的思考?
蛙的故事如同鯨的故事一般,從海中來,又消散在海中,大夢醒來,又聽蛙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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